江西最南端,由北向南盘踞着一只大虫——虎形围。它背靠一条常年翠绿的山带,在这个叫“车步”的小村静静的酣卧,是赣南客家围屋的一座地标性建筑。
我们出发迟了些,来时已近晌午,便是从县城不需行过多久,就可见笔架山前的一槛小门,两侧围墙静静的圈出一环草地,门旁闲闲放置着几件卷起的草席。另贴着一对对联:“虎踞龙盘,面对秀美山川;形神兼备,方显英雄本色。”悠然行进,入目是没及小腿青黄不接的杂草。不待细看盘卧的虎形围屋,便砉得窜出一只毛色黑杂的狗前来狂吠。这狗凶煞异常,我们难以行进,最终是以一件衣服给它叼去拖曳玩耍为休罢。四周杂草丛中用鹅卵石铺出了半截小路来,剩下半截却靠行人脚踏成路。
围屋肖似虎形,建于清乾隆五十一年,距今亦不过二百五十载。就像其他所有围屋都承载着为客家人御敌护家的使命一样,虎形围也有着独属于它的甲胄披挂。它门楣上对称睁着两只圆蹬的虎眼,是用来防御外敌的炮口。而上渐日灰白的瓦砖为眉,向下门额为虎鼻,上书“日灿庭辉”,这四个大字早已在尘淹风萧中斑驳褪色。似为虎口的门对称安厝着两件白墙虎耳。往左右巡视,长长延伸而去的是两座碉堡制成的虎爪,上身的炮口星罗棋布,恬静的表面浅埋杀机。其门面确是状如虎形,初看只以为是闲适盘踞之状,攻击之态并不明显,待由远及近立于虎下,才惊觉垣墙高牖俨然是肃穆杀态。
拾阶而上进入虎肚,入目是盘石堆砌而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院地,其中每一条缝隙中都有一簇不知名的绿草镶嵌,而中点缀着星星白色花蕊。右侧是一口半人高的水井,一近那水井,便有一股水汽氤氲而上,仿佛玉露泠泠破面而来,井中水色空明,井壁斜插着一株株葳葳蕤蕤的蕨类草植。楼房是由青砖灰砌而成,最外敷以白色石灰,四周的楼顶皆是片片砖瓦为制,将天空割出一块湛蓝色块。水井旁是一处木制的楼梯,向上通向二楼的炮台窗口,木制的走廊外壁贴着四张红底大字,上书“爱党爱国”。再进堂屋,又见一处小体天井,向上对应开有一小块天窗,可以想见,雨露一来应是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音绕梁。正放在房屋的是一些禳神祭祀的家当,除余并无他物。四处修葺还并不完全,处处尽有尘土奚落,满目风尘落魄,漫品一趟却有萧萧古味。
一路来无人惊扰,我们私想应是无人居住,只当是游玩之地,放漫不羁肆意打量。兜兜转转且看见一个裹着三角花色头巾的阿婆,穿着一身旧式的衣裳,古法水染的深色蓝布衫浮着一层像是浆洗多次的旧白,拿些一个样式有些陈旧的饭煲内胆在淘米。她一副长居于此的姿态,我们方才醒悟,原来竟是无意间“私闯民宅”了。那阿婆看到来人却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冲我们笑笑便继续用皱着的一只手在水里淘米。许是这个盈然的笑鼓励了我们,上去攀谈几句,老人家便像是打开了的话匣子,自顾自的对我们说起话来。她口齿并不十分清晰,说话间有种古语的侬软之感,加上老年人说话特有的沉缓徐稳,亦是有别样的调和风味。不甚清晰的乡谈之间,她说自己年纪大了,耳朵听不太清,这座宅子她自小生活,如今只有她一人居住。我们进而问她子女,她亦说都是散落各处为家。说到有人要用几百万买这座宅子,她沉缓的口吻中也带上了几份坚定——她在世一天,宅子就不会落入他姓。
这围屋属于方氏一族,出过一个名人——方其道,与爱人刘和珍有段“生未同衾,死难同穴”的洒泪佳话。这寂寂庭阶,昔日兴盛的风姿亦是风光无限,宅子发轫之初便设计可供百余人一同夜宿餐饮,想得是一番鼓乐齐鸣熙来攘往。如今过年之时虽也有村部组织敲锣打鼓,舞龙舞狮,在门前啰唣一阵,颇引得众多游人驻足。但是对于一个真正属于这座房子的阿婆来说,这亦只不过是每年落幕之前的南柯一梦,梦散如影,斯人徒留。抬头看,虎形围屋的天井用瓦片框出一个波浪边形的湛蓝空景,阿婆的一生框在这个天晴月白,日月交明的方寸宇宙中,却没能在她一生无数匆匆过客中框下一个可伴白头的生命旅人,只留下一栋灰墙青瓦,见雾锁烟迷。
回程路上,我想起暑期已谢,过几日便要向奶奶拜别。每次我前去报别时,她总是一边低头干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堆起一个笑,用恍带几分落寞的声音说,你走了,又没有人陪我了。我面对广阔的世界,会面形形色色的人群,一路翻盏撒钹,喧噪非常。可是徒留在家中的老人,一步步蹒跚行走在路上,身上的孤寂仿佛能将正午日灿庭辉的曜日融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害怕老人家的背影,那是一种能灼伤我灵魂的萧索。更让我怕的是对上老人远眺无神的目光,那是一种看透世事生死无阻的洞穿感,对上这种目光,我时常会有一种,即将连同这个世界一同被她丢弃的觳觫不安。爷爷去世后,我常看到坐在爷爷制成的竹凳,双手随意搭在肚子上,沐浴昉亮日光的奶奶,耀眼的光影下我只感到惶悚凄冷入骨的寒凉。我亦知道,这种萧索孤寂她已品味良久,今后的年岁也将要继续体味下去。日光嘻嘻洒洒,照见空中浮沉的粒子,地上的影子缺了一半,我从回忆中使劲翻腾,传来钝钝回响,不见了一块殷红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