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飞今年四十六，按理说这是个正当壮年的年龄，也没错，老飞确实很壮，他一米八多，一百六十多斤，手长脚长，四四方方的脸上两坨不规律的红晕，这是以前照片上的他，其实也说不上以前，就是前两个月的他。现在的他呢，正在病床上躺着呢，嘴里哼哼唧唧不知说些什么，也还是一米八多，但体重连一百零八都不到了，也还是长手长脚，但看他的干瘪的皮肤勒在骨头上只觉得骨架疼，就更别说他的那两团红晕了，打进这病房开始就再也没在他脸上出现过。老飞住了这么久的病房也知道自己这个病不是寻常病，大概好不了了，可他就是不甘心，一直这么吊着一口气。他那老婆前些天只觉得心疼老飞后来竟也想老飞不如就这样走了算了，省的老住着，费钱的很。老飞多精的一个人啊，看着他老婆那眼珠子转溜转溜就知道他老婆在想什么，他看出来了也不说，只感觉心窝子上被捅了一刀。
老飞半夜时，看着窗外玻璃灯泡似的月亮抹了抹眼泪，后又笑着说自己矫情，都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还这么看不开，他摇了摇头，爬起来想倒杯水喝，手刚碰到杯子人就到床底下去了。他彻底忍不住了，放声大哭，麻布似的手使劲揪着病号服，硬生生将自己的脊背拉弯，蜷着腿，像个没安全感的孩子。哭完了，也累了，他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小飞今年三岁半了，长得白白胖胖，家里面的老人说他以后长大肯定是个高高大大的英俊小子。小飞他妈最近可奇怪的很，小飞近几天特乖，叫他睡觉就睡觉也不喊着找妈妈，吃饭的胃口也大了，看着这么听话的小飞这当妈的反而不习惯了，天天问着孩子吃啥玩啥不，小孩子只摇头说不要。过了这么几天，村里头来了个挑着担子的卖货郎，大老远的就喊着“牛轧糖嘞，又甜又大的牛轧糖嘞”，快走到小飞家门口时小飞指着那个卖货郎说，“姆妈，我想吃牛轧糖”，小飞他妈摸着小飞的脸说“飞啊，牛轧糖贵，听话，咱待会儿就吃饭了”。小飞也不说话，只一直盯着那个装糖的竹筐子，小飞他妈看着自家娃水汪汪的眼睛，也不哭也不闹，心里更闹了。索性咬了咬牙叫住了卖货郎，买了那么一小块糖饼子，又掰了一小块放到小飞口里，剩余的自己也不吃，拿个小碗装着上面还盖个盘，留着给小飞他爸吃。小飞吃到了想吃的牛轧糖却也没笑，只舔了舔手指头，搬个小板凳到屋外头看鸭子去了。小飞盯着水看，心想小时候家里的水真是清，河底的鹅卵石看的一清二楚，他看着自己藕节似的小手，心里竟想笑，是啊，自己可不是那个将死的老飞了，这回啊，是嫩草样的小飞。
小飞今年八岁半了，他家添了一个妹妹，这妹妹不和小飞亲，小飞一抱她她就嚎，邻居都说这妹妹一点都不像小飞那样乖。但小飞他爸可喜欢这个女娃了，这女娃有生气，活泼的很，所以经常到厂里捡布头叫小飞他妈给她做衣服，说女娃就要穿的漂漂亮亮的。飞他妈也就做了，那么点儿大的布头也就只够这小不点儿穿了，小飞看妹妹有这么多衣服也不吵，就继续穿着自己的那几块粗布。小飞他妈觉得对不起小飞只想着多给他做些吃的给他送去，结果在稻谷堆后面看见偷偷抹眼泪的小飞，也不言语，只走了三里路去镇上扯了块蓝黑色儿的布。小飞三天后穿着新衣服坐在自家屋外头，心想小时候家里的天可真蓝，能一眼看出老远，他看着自己见长的腿，心里笑了笑，是啊，自己可不是那个没人爱的小飞了，这回啊，是杂草样的小飞。
小飞今年十七岁半了，到了县城里上高中，县城里的高中还是那样的破破烂烂，小飞的同桌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小飞原本就是不大爱说话的人再加上这样一个不爱说话的同桌，他俩可以一个星期不说话。一模成绩出来那天那女孩子哭了，哭的很伤心，小飞懵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没见过这个同桌哭，他笨拙的拿起纸笔画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小人给女孩儿看，女孩儿破涕为笑。后来，高考结束，小飞向这个女孩表白，女孩答应了。小飞在那年七月的夏天带着女孩到家里去避暑，搬了两张凳子坐到自家屋外头，心想这泥巴地可真软啊，一踩一个印儿，他看着自己怀里的姑娘，心里笑了笑，是啊，自己可不是那个不敢说话的小飞了，这回啊，是韧草样的小飞。
小飞今年二十一岁半了，上了大学，今年正好大三，他选修了一门和他专业不相关的课，在课上，那个老师提了一个问-----“你们对于人这个字有什么看法？”，小飞心想人不就是人，还会有什么看法，在其他同学说完他们的理解之后，老师又说“在我看来啊，人这个字设计的真是好，上边下边左边右边都不是完完整整框起来的，就像人生处处都有缺憾，人人都有遗憾，但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这些缺憾和遗憾，你这个人字又怎么站得住呢？”小飞如梦初醒，笑着笑着就哭了，他趴在桌子上闭着眼，沉沉的闭着眼。
再睁眼时，老飞还在地上，他看着自己无力的腿，他笑了笑，那笑容发出的光是直达了心底的，他不再不甘了，他想想他这一生，其实蛮好的，至少不会一眼望到头都是平坦的，他知道这些遗憾不会变的，三四岁的牛轧糖、八九岁的新衣服、十七八岁时遇见的那个姑娘，甚至他梦寐以求的大学，这些都不会变的，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这些遗憾他撑不到今天。他爬上床，最后一次闭上眼，他梦见啊，他坐在他家屋外头，看着越来越老的自己，心里笑了笑，是啊，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执着于遗憾的小飞了，这回啊，是只剩茎不见叶的灵草小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