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北平的古城墙和冬阳下的骆驼队是林海音念念不忘的童年回忆,那么,爷爷的红书柜就是我童年最珍贵的宝藏。
几个月前,老家的土房子准备拆了盖新房,爷爷要回去清理老屋,看能不能留下一些能用的家具。我因为长假无聊,就跟着爷爷奶奶回去了,想要看一看阔别已久的老家,看一看那个红书柜子。
钥匙插进生了锈的锁孔里,转了几转,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呻吟似的开了,满屋的木头腐旧气息混杂着灰尘扑面而来,大堂屋里的桌子,凳子,一切家具都在黑暗的空气里静默无言。一转眼,从老家搬出来已经六年了。我在屋子里四处走,跨进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子,那里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放米的暗褐色米缸、装谷子的篾箩筐、挖土的锄头和铁锹,一切杂物都蒙上了岁月的厚厚的尘埃。突然,我的视线里空空的,总感觉房子里少了点什么——那个长方的,暗红色的红书柜不见了!那个曾经装满了糖果和爷爷的书的红柜子不见了!
“爷爷,那个红柜子去哪了?”我回头,看着掸灰尘的爷爷问。
“哦,那个柜子,我看没什么用,卖掉了。”
卖掉了?是啊,我早该想到,妈妈不想要老家的东西,嫌太旧了。想一想贴着雪白瓷板的新房子,有专门放衣服红木衣柜和放书的书架,这样一个暗红的,斑驳掉漆的柜子,确实格格不入。不过,望着那个空空的角落,我还是有点怅然若失。
童年记忆里的老家,是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我们家和叔叔家还有爷爷奶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六七个年龄各异的孩子却总闹哄哄地玩在一起,在屋前屋后上窜下跳,年龄小的孩子受了欺负,就放声大哭,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连爷爷都看不过去了,就拿了钥匙开了红书柜里的锁,从柜子里拿出几块芝麻糖哄着他,接了糖的孩子立刻揩干泪,又高高兴兴地和哥哥姐姐玩在一处了。
爷爷的红书柜共有三层,最顶层放着爷爷奶奶的年节才穿的衣裳,那时布料不容易有,一件衣裳比现在珍贵多了。中间这层,放满了各种小吃食,冻米糖、山楂片、酸枣糕、盐花生,还有平时客人送礼的糖果饼干,这对物质匮乏年代的我们是多大的诱惑啊!但爷爷总是太过俭省,他自己只舍得吃奶奶腌的酸梅子,我们就只有得了奖状或挨了爸妈骂,才能吃到这些小零食。我记得有一年,叔叔从广东给爷爷带会来一种松松软软的面包,爷爷没舍得吃,锁到了柜子里,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发现面包长了绿毛,早已经发霉了……最底层,是爷爷的旧书,有黄皮的被爷爷翻的卷了边儿的《毛泽东选集》和《毛泽东语录》,还有厚厚的《红楼梦》,《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和各色小说。爷爷说我还小不能看那些书,但我被那精美的封面人物吸引住了,因识字不多,能记得的只有红楼里好听的人名和华美的句子,以及聊斋里的狐仙鬼怪,却对故事本身一无所知。后来年龄大一点,我才真正翻开那些书,才稍解其中含义。
然而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上初中后,我们家办进镇上的房子,离开了老家,离开了爷爷奶奶,离开了那个红书柜,顽皮的的孩子们不必再为一块糖而哭闹了,喜欢看书的小姑娘不会再被好看的图画书吸引了。老家也要拆迁了。
黄昏,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大街上平整的大马路,路两旁林立着一栋栋居民楼,一家家商店,身边川流的汽车冒出一圈圈黑色的烟。老家,曾经家家户户的黄土砖房,黑色的瓦片屋顶和木头的房梁,即将被推倒,被水泥钢筋的平房替代,被机器打造的精致家具填满,我所失去的,真的只是爷爷的红书柜吗?
现在的我们,有了比以前好太多的物质条件,超市里琳琅满目的食物和随时保鲜的的冰箱,对食物的渴望却不复当初。书店里一架架陈列的各类书籍,却被手机屏幕深深吸引着的我们。
爷爷的红书柜去哪儿了?每当看到床头红木书桌上陈列的崭新的书,我就开始想念在书柜前沉迷志异小说的小女孩。
爷爷的红书柜去哪儿了?每当看到冰箱里塞满的苹果和糖和垃圾桶里过期的饼干,我就想到爷爷舍不得吃的发霉的面包。
爷爷的红书柜去哪儿了?我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