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太阳被群山遮挡,只映射出微弱的光,城镇一片灰蒙蒙,强劲的东风将雨丝中一星半点的雪籽吹打脸上,沿着泥泞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大大小小的脚印前进。漫长的冬天已经来临,温暖的春天远远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不出门的。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平常都是空荡荡的,从各色的灯笼和招牌依旧可以知晓白天的热闹,然而现在却不一样,街巷里到处都躺着从乡下来的逃难者。屋檐下的残留的冰柱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小镇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全无可爱之处了。
终于看到了远方的白点慢慢明亮起来,他笑了,在一道发锈的铁门前停下脚步。他的手艰难的向衣服的最深处掏去,好像他单薄破旧的棉袄里藏有一大包食物,结果他掏出一个发黑的馒头,双手虔诚的捧着。颤抖的牙齿在馒头上胡乱的啃了两下,眼角留下的两滴泪,还未来得及擦去就被风吹干,周围不自觉围上来一群黄面肌瘦的矮个子,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馒头立刻被塞进原处,那只手却不肯从那块地方移下来。终于,铁门打开了,他们齐哄哄的冲进学校,他长呼了一口气,庆幸门开的时间刚好,他最后走了进去。强光下微弱的身影显得异常渺小,尽管与那群孩子相比他像个大孩子。他那身衣服尽管样式裁剪得勉强看上去像件学生装,但分明是各种粗布拼接成的,而且颜色分布的极不均匀,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棉鞋已经露出了发黑的棉絮,一只鞋帮上甚至还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然是前几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上;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出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的。那个时候,孩子最愿意去的地方除了河边就是学校,倒不是学校生活多么有趣,因为学校是仅有的可以提供一顿食物的地方。
伴着日落的余晖,回到家中周围已经被黑色包围,空中的点点星光是他前行的路灯,周围一片寂静。原来四合院式的大房子只剩下一个小隔间,这个由两根木柱撑起的木屋在风吹日晒下已经发黑,几块木板搭成的可拼接的床,桌子的话,只需两条腿加椅子组成,门口的排水沟简直是花草天然的养料,这样的大空间简直是浪费,并没有多余的家具可以用来摆放。他父亲问他从学校带了什么来,他迅速掏出一个白面馒头,原来那个发黑的馒头就是他两顿的干粮,于是就着野菜他们解决了一顿大餐!躺在床上,他的父亲总是对他炫耀:“你的爷爷曾经可是经营着数百人的织布厂,当时我们屋有全村第一台黑白彩电,村里人到傍晚都约好到我们屋,那场面别提多热闹。唉,直到织布厂传到我这代手中就没落了。按道理我都是按照祖传手艺,怎么就卖不出去呢?都是爹没用才害的你跟着我过这种穷日子啊”他这下才回想起老师今天在课堂上讲的中国的国门被迫打开,使得洋人能够向我国大量出口商品和原材料,加上洋布好看又便宜深得百姓的喜欢,然而手工土布不仅耗时而且样式呆板,民族工业不免陷入困境。加上这几年连续的自然灾害让许多厂都不堪重负,纷纷倒闭。“爹不用自责啦,你已经后悔了十多年了,爷爷会原谅你的!要想重新振兴民族工业老师说过要改革!”于是,改革这个词扎根在他脑海中,从此他去学校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有一个伟大的理想,帮父亲复兴织布厂!
理想始终与现实有差距,美好的理想总是过眼云烟,正当他漫无目的拨弄收音机,偶然得知一个老人未来几年将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圈起一块土地,于是他幻想着神话般崛起座座高楼,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力量正在他的心中积聚,决定南下寻找自己的机遇。才像个样的家又空荡荡的,还欠下几万元巨债。那天他的父亲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手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他的父亲,原来清秀的面容被褶皱松弛的皮肤覆盖,他的眼神里是信任的期盼,他可以感受到父亲手掌的温度和粗糙感,这是他养活一代人的印痕。
南下拼搏的经历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大城市仿佛与小城镇格格不入,小城的那股劲被快节奏的工作消磨得干净。经过几年在工厂的打拼,完成父亲的心愿开了一家纺织厂,但是沿海地区的地租对白手起家的他是笔巨大的开支,市场竞争和生产工艺的落后,使得纺织业处于低落的状态,纺织厂面临倒闭的境地。不堪重负的欠款压得他喘不过气,这时一个女孩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就是他未来的妻子。之前是他工厂的女工,原来她父亲是当地银行的行长。热心的女孩着迷于他的坚持和顽强,无可救药的爱上这个傻小子,她恳求父亲给他贷款,精明的商人早就看透织布厂难以支撑,当然不肯同意,老来得子经受不起女儿以死相逼,他虽然什么都没有但至少是个可造之材,将来继承自己的银行养活女儿没问题;那个织布厂的器材还能值不少钱,准能卖个好价钱。他得知女孩父亲的态度,感性和理性的冲突使他焦躁不安,继续父亲的遗愿还是和现成妻子有钱的岳父无忧的度过剩下的日子,安逸和曲折的生活在他脑海碰撞,最终安逸的生活打败了曲折动荡的生活,他和妻子在小镇开了一家银行。女人总是你被与众不同的特质所吸引,婚后又希望你归于平凡,曲折的生活早已磨平了他的锋芒,平淡的小镇生活安静的没有一点波澜。父亲死后,他的遗愿只是埋藏在他的深处,每每被鸡毛蒜皮的小事惊扰,年少躁动的激情又占据心头,想要做点什么又担心失去现在的生活,回味一番,又继续倒带的生活罢了。
午后,阳光灿烂的耀眼,携带着暖意,斑驳的投影温暖了夏日长街的每一个角落,蝉声萦绕混杂着嗡嗡的电话声、脚步声……他注意到小镇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个样了,狭窄的马路宽敞了,两旁总有汽车为停车争执不下,人们开始关注时尚的潮流,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这不正是他理想的那样啊。那在新闻上受表彰的中年人是如此熟悉,啊,不正是自己布厂辞职的车间工人,现在他已是国家首批改革成功的企业家。他的瞳孔开始放大,眼睛极力撑起下耷的眼皮,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好半天,他勉强睁开眼睛,“真的是他!”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随手抓起啤酒灌进嘴里,一种绝望的声音传出喉腔,多少懊悔在心中郁结,两滴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大概是酒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