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三书》是严耕望先生传授治史经验的三本小书的合集,分别是《治史经验谈》《治史问答》《钱穆宾四先生与我》。前两个部分谈问题,最后一部分谈经历,有纵有横,三者看似分离却又紧密相连,从头至尾,无不展现出先生坚强纯净的学术思想和朴实无华的学术作风。
起先,在导读部分看到耕望先生是安徽桐城人,多有感触;后又见先生多次于书中提到他的童年少年时期在安庆的求学情况,深感不安。同为安庆人的我,从未去了解过这位不婺声华的史学大家,更未曾像他这般埋头苦学,实为惭愧。今对先生之敬佩,与专业无关,全在个人情感,读此书,乃有生之幸也。
全书前两部分是先生志学之经验。先生功夫扎实,成就卓越,但于书中所谈,皆为切身甘苦,全无装腔作势故作大言之矫情。先不论先生志学之影响,单看经历,已是常人无法企及之高度。先生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在史识上深受钱穆先生的点拨。初任职于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继而转入傅斯年先生所领导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对通识与考据有着通达的认识。六十年代任聘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七十年代初当选为台湾研究院院士,著有《两汉太守刺史表》《秦汉地方行政制度》《魏晋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唐代交通图考》《唐史研究丛稿》等,所著各书,无不得到中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或为同行必备之要籍。但先生从未有自骄其所能而轻议不能的轻薄。其师钱穆先生曾写信给他:
“大陆流落海外学术界,二十余年来,真能潜心学术,有著作问世者,几乎无从屈指。唯老弟能淡泊自甘,寂寞自守,庶不使人有秦无人之叹!”
同样师从钱穆先生的余英时先生也喟叹
“耕望的生命虽然彻底地与学问合一,但他既不是不晓事的书呆子,更无世人想象中那种专家学者的傲僻…”
所以先生作此书并无高谈阔论,尤其是第二部分《治史问答》,仿佛是与读者面对面的交谈,颇为亲切。但即便先生木讷寡言,与“议论”无缘,他的“朴实之风”在学界依旧是引领而望之。
正是因为“朴实无华”的态度,使先生提炼出“工作随时努力,生活随遇而安”的座右铭,更在生活,修养,治学的关系上提出了六点宝贵的原则:一.健强身体,健康心理;二.一心力,惜时光;三.淡名利,避权位;四.坚定力,戒浮躁;五.开阔胸襟;六.慎戒执着。而仅有此六点原则又是不足的,史家的志业亦是十分重要,为此,他又提撕三条:一有抱负,二能自信,三立计划。如此才能成为一个健康纯净的“学术人”,一个区别于文学和科学的历史学家。
先生的修养决定了他的治学态度,更决定了他的志学方法。在此书序言之中,他就有提到:
“原则上,从大处着眼,从小处入手,以具体问题为先着,从基本处下功夫;固守一定原则,不依傍,不斥拒,能容众说(包括各种理论与个别意见),随宜适应,只求实际合理,不拘成规。方法是:坚定意志,集中心力,以拙为巧,以慢为快,聚小为大,以深锲精细为基础,而致意于组织系统化。目标在:真实,充实,平实,密实,无空言,少皇论,但期人人可以信赖,有一砖一瓦之用;若云文采,非所敢望,光辉则心向往之而已…”
这不仅是全书的概括,更是先生毕生志学之概括。
在全书的第一部分《治史经验谈》中,先生系统的论述了他的志史经验与方法。首先是原则性的基本方法。专精与博通之要义:“专不一定能精,能精则一定有相当的专;博不一定能通,能通就一定有相当的博”,然后申述己见“治史既要专精,也要博通”;断代研究要看到前后历史演进的连贯性;研究问题,目标要大些,不能做“点”研究,而要做“面”的研究,但是与此同时,要建立自己的研究重心,这正好与前面的专精博通相呼应。其中的某些观点又和年鉴学派的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先生所学,并不局限,海纳百川。其次是几条具体规律,是先生所学之总结,更是他严谨志学之体现。最后是论文写作中的相关问题,不论是论题选择,论著标准,论文体式,还是材料引用,撰写改订,先生都做了详细的论述,他认为评判史学成果(著作和论文)的标准只有两条:是否正确与有无价值,而这看似简单的几个字,恰恰是先生一生的追求。
说来惭愧,先生在论述自己观点之时,举例甚多,而我并未仔细阅读,实为一大损失。现想想,全书价值,除却先生治学经验,治学态度,更有其重要的史料价值,书中颇多回忆,有先生自己,亦有钱穆等众多大家,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太仓之一粟,九牛之一毛,见识所限,实感羞惭。
蓦然想起先生所提,他对历史的兴趣源自于《三国演义》,从而借助字典通读了《三国志》,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先生有此成就,这想必也是重要因素。而我们在学习之时,除却方法和态度,又是否将最初的好奇心转化为兴趣,从而深入观察发现呢?真相想来令人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