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两全法。
我着一袭红裳,凤冠霞帔。踏上铺满落叶的石阶,大红裙袍扫过一片荒凉,庙宇俨然,我知你不在里面。纵使寻你千百遍依然不肯见我。世人赞你悟性高,是个可造之材,我却说你不近人情。
近闻你——拾得与寒山子周游列国布道。寒山问你,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你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待过十年,你且看他!你还是你,本性依然如此懦弱,不敢坚持自我,总觉对不起他人。再过十年又如何?十年,可以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可笑,可悲。笑你拾得站在道德的最高点,掣肘世人,只是一味忍让;悲的是世人没有了棱角。我们是普通人啊,没有勾践与夫差的亡国之仇,不共戴天,可以卧薪尝胆、养兵蓄锐十年。
唯余三个石阶我就要进入你的领域。踏上第一个台阶,你我之间相识一场如云烟般游走,第二台阶,你我为素人,第三台阶,我依然念你。记忆与我剥离,要我忘记前尘往事,只做你桌前一盏永熄灭的烛火。我不应允。
我识得你,是你与寒山还同穿一条裤时,俩人上山摘桃子。结果桃子还未熟全,青涩。寒山将桃子数尽扔出门外,你一个个拾回。寒山打笑,你可真不愧为拾得呀!原来你唤作拾得。你回寒山,可不能糟蹋了食物。你处处谦让寒山,讲话不无精彩,天文地史,皆有涉猎。我学会吹笛,你说清脆悦耳。再无他话。寒山却同我协奏一曲。阿爹、阿娘知晓此事后,合掌一拍,两家订立婚约,此为琴瑟和鸣。
不日就到婚期。阿爹、阿娘知我不同意,将我锁在房中。我骗得阿娘的信任,逃出府宅。走到你门前,似你预料我的到来。你见我神色匆匆,问我,可是我这准新娘不放心寒山会跑了不成,特来此视察一番。我苦笑,拾得我是不愿与寒山成亲。你怔住,看着我,支吾半天。从怀里掏出碧玉簪。你说,这是你要送我与寒山的贺礼。不知我是如何回到家中。阿爹、阿娘定是焦急与担心。翌日,阿爹告诉我,寒山出家为僧。褪下红袍,拿上簪子,喜忧参半。结果寻你无果。世人告诉我,你因愧对寒山,追随寒山,青灯古佛。那日,我还未来得及看城东因风而起的柳絮,在空中直漂浮不定,美极了,却也是凋谢之物,无处安放。从此,再无人上门提亲。阿爹、阿娘,忧心忡忡。我便搬离住处,来到姑苏城,买伞为生。
今日,宜嫁娶,忌动土。穿上我的嫁衣,寒山,拾得,我终究是不明白,缘起,缘灭,缘何。我要向我佛讨个说法。
寺庙大门敞开,香火旺盛,包容万象。我佛,可否依了小女子的意愿,成全于我。算得一卦,为上上签。“女施主,可是来上香?”“是的,方丈。”“请女施主随我来。”“方丈这是?”“寒山子知施主会来,嘱我带你去厢房等候。”“方丈,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去拾得的禅房。”小小的禅房,收拾干净利落,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盏灯,四把椅子。我伫立在门口,等候我的心上人。
你的脚步稳健,也清瘦许多,然面容依旧,不过满眼笑意。我跑出禅房,飞扑到你身上。你依旧说我不分轻重,不分场合,不晓事理。“拾得,你可知我来此处目的?”你说,你知也不知。“如何不知?”你盯着我的婚衣。“拾得,我还未完婚,我的亲事有三年之久,我的婚衣已穿三年,只待这一日。”你与我赔罪,日后定会善待我,佑我安生。我笑了。我不要你这般。你既出家为僧,如何善待。你拉着我去见寒山。寒山于房内打坐。你与寒山说,你要还俗。寂寥无声。“终究尘世未了。此事由我起,应由我灭。”“寒山,缘起,由世人,缘灭,由心。”“你来次何为?”“我来寻拾得。”
你告诉我,人有生老病死。生是开始,死是结果,老和病是这一过程,是一场折子戏的波澜壮阔。我不要你下山,不愿你同情我。只愿在生病,老之将至时,我可以为你打扫厢房,日日采一束鲜花置于桌前,续上昨日的灯火。你亦告诉我,爱别离,求不得。我两眼婆娑望着你,你拥我入怀。怨憎会,皆由瞋痴念、贪婪而起。“拾得,人生在世,总是由欲望构成。无欲无求是仙,不是人。求生之欲使得世人需以食物维持,僧人之望,需以普度众生,传道之法延续。从上至下,皆等级森严,何以为然?”你只轻抚木鱼,叹道,不如我这小女子。我心欢喜,你既已达目的。
在寺中已有两三日光景,誊抄的经文备齐,我便向方丈,寒山辞行,迎着曙光,打开寺门,叩谢我佛。拾得,拾得,我不嗔怪他人,殊料小女子命不交好。愿你此生皈依佛门,遁悟佛理,通晓达透,身体安康在。若遇我门前,可否上门化斋饭。拾得,我终是明了你的十年宽恕,我的三年执念。
世上唯有寒山寺,却无拾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