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吃食了，甚至我还有点不喜。
母亲却对它情有独钟，每年除夕她都要早早地泡发好豆子，裹上面粉，把豆子炸得黄灿灿的。我对此很不理解，心里嘀咕道：大过年的，谁会拣着豆子吃，白忙活。但母亲依旧年复一年地做着豆子，爱吃豆子的并人不多，往往过完年后仍剩大半，这时豆子就成了母亲闲暇时的“美味”。在饭后余闲，她总要端出满满一碟豆子，细细咀嚼，像是品味山珍海味一般。偶有一粒豆子挣脱了手落到地上，也不放过。我对母亲这般爱惜豆子的行为感到奇怪，豆子并不是什么珍贵的吃食，在农村很是常见。我想，像母亲这种经历过苦难的人，不应该对一些现代化的吃食更感兴趣吗？为什么偏偏对豆子这么”恋恋不忘”呢？
一年的除夕夜，母亲解答了我的困惑。这是她年轻时拣豆子的往事。
母亲出生不好，是个遗腹女。出生时她母亲为了改嫁就把她送到我们家做了童养媳。我祖父的儿女多，加上我的母亲得有七个人吃饭，可只有两个劳动力，那时候又正值“集体劳动”时代，按公分分配粮食，可我祖父并不是勤劳的性子，一个月有三分之一的日子都闲赋在家，公分少，分配的粮食就少，日子过得很拮据，每月中旬都要厚着脸面找人借粮，饥一顿饱一顿的熬着，过得很是艰难。那时候能吃饱饭都算是件奢侈的事，更别提有零嘴儿这种生活的调味品。
每当秋收时，大队里都有一场拣豆运动。这是大伙收割黄豆时，总有些顽皮豆子会挣脱豆荚的束缚，藏到一旁的杂草中，被安排收割豆苗的人嫌拣它费时而“抛弃”它。遇上迷糊的人收割，还能在田埂上发现一小株载满豆荚的苗。这时，村里揭不开锅的人家会叫上家里不能赚公分的小孩去拣豆子。拣到的豆子不需要上交给集体，可留着自家支配，或做余粮，或者炒来当零食，为着这个，大家都很乐意参加到拣豆的队伍中来。
母亲就是其中一员，她总是期待秋收，期待这场拣豆子的好活儿。对她来说，这是她一年中积攒零食的好时机。家里分到的豆子花生只够做豆腐和过年时用来待客，并没有多余的分给家里的小孩，这零嘴只能靠她给家人去获取。
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她跟着一群孩子，挎着一个空荡荡的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扒开新割开的黄豆墩边的杂草，像找寻珍珠一般地寻觅那一粒粒小黄豆，看着那黄豆，仿佛已闻到爆炒豆子的香味，想着想着，喜悦便溢出了心间。
一粒，一粒，又一粒，想要把那篮子填满何其难呀。我没有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永远也不能想象，母亲看着那一粒粒落在杂草里的黄豆，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从她的回味中，我却能尝到那艰苦日子里的丝丝甜味。
她拼命地拣呐，拣呐，一个收割豆子的时节，好运时能拣上两三升。祖母就把这些豆子积攒起来，晒干收到米缸里。等到除夕夜，祖母就把这些拣到的豆子收拾出来，油很稀缺，只能用火干炒，家里的一群孩子围着灶台，眼巴巴地看着豆子在锅里翻来覆去地滚动，不一会儿，豆香味便充盈了整间屋子。祖母把豆子分成七份，兜在各自的碗里。那时没有电视手机，一家人围在桌子旁聊天，从田间农作到生活的茶米油盐，无话不谈。豆子吃完了，外面也己传来迎接新年的鞭炮声。用母亲的话来说，这大概是她一年中最为舒心的日子，不用愁饥饿，不用愁劳作，还有零食，再美妙不过了。她为了这一天，拣豆子时也总比别人积极，干活时也总比旁人尽力，这种乐趣让她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里愈发有了生活的韧劲。
当母亲刚刚能够歪歪趔趔地提着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她就跟在一大帮孩子后面拣豆子了。直到长到可以赚公分的年纪，她才被迫放弃这个“副业”。后来，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的实施，日子越过越好了，豆子也不稀罕了，可在母亲心里豆子依旧是她最为珍贵的零嘴儿，拣豆子仍是她儿时最美好的回忆。
我似乎懂得了母亲为何年年总要做炸豆子，为何那般爱惜那粒粒黄豆了。豆子陪伴着她，让她对生活有了期待，有了憧憬。她珍惜在那段岁月里给她带来希望的黄豆。也许，在她一次次吃着豆子时，都在回味着拣豆子时夹杂着的欢欣，回想着幼时，在那除夕夜与家人相守于小屋一起嗑豆子的幸福时光。现在的除夕虽仍保留有守岁的习俗，但家人往往是各有各的娱乐活动。就算相聚在一起，也难得再有闲聊的兴致，常常是各自忙着玩自己的手机，已没有了最初的味道。
拣豆子练就了母亲品性，她总是对幸福格外珍惜，总有股生活的韧劲。像松柏，就算下再多的风雪，也压不弯她的脊骨，她不忘初心，徐徐前行。每当我在生活的长河中翻船，也总是想起我的母亲，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凭着一点期许，就找到了生活的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