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你好,如果你不幸听到了这段话,请为我在身旁放上一束花。我希望它有着淡淡的香槟酒的颜色,像日薄西山时还未来得及收束的余晖一样。如果你没有找到贩卖日落的人,也请燃烧一颗恒星来为我道别,这是我生前最后一个愿望。
“我已经连续发烧四天了,那一道银线始终停留在可怖的刻度上。我的身体在叫嚣着向我抗议,我甚至可以听见周身的血液在簌簌低语。我的头脑可能并不清醒,我在尽力向你描述我的处境,但我不知这是否属实,我已然分不清我究竟是身处人间还是地狱。不,这不重要。我看见一群鬣狗在向我步步紧逼,它们瘦骨嶙峋,眼中不时闪现着贪婪的欲望,连风也被吓得悄无声息。它们盘踞在蛮荒的地界上向我张望。它们,它们已经残害了很多无辜的人,而我成为了新的猎物。可我分明还很年轻,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她的喊叫声惊醒了同房的病友,也惊动了正在巡查的医护人士。黑暗中,她察觉到有人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哦,是梦啊” 瞧着周围一圈询问的目光,她吐了吐舌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啊,我、我又做噩梦了,不好意思啊各位。”围观的病友们被赶去了床上,白衣天使们却没有立刻退去,又关切围着她做了检查。一位年长些的护士握着她的手说了好些安慰人的话,表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害怕的时候永远有个温暖的港湾可以让她依靠。
她曾经做过义工,这样慰贴的话她在哄老人吃饭时也常说。可当自己真正置身于相似的场景中时,仍是有所触动。即使隔着厚厚的防护服,似乎也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沿着脉管萦绕而上。明明窗外仍是进行着的夜,心却被万丈光芒照的透亮。
也许是因为年轻,她恢复的比同房的病友快些。在领床还靠着呼吸机与死神搏斗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病房里压抑的气氛似乎也随着她病情的好转渐渐淡去了,只是她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偶尔她也看新闻,知道有人被永远困在了冬天,她突然觉得肩上的重量沉了几分。
她已经好多了,被批准转入方舱医院,这四四方方的两平米成为了她暂时的栖所。这里没有重症病房里监护仪器的嘀嗒声,也没有病友痛苦的呻吟声,她似乎找回了久未谋面的安全感,于是安心地躺在在诺亚方舟里,等待疫情的潮水退去。
只是她又开始陷在梦里了——
街道似乎没有尽头,纤尘不染的马路包围着杂草丛生的废墟,她向四周望去,入目所及皆是断壁残垣的荒芜景象。她沉浸在这完全寂静的空间里,留意着还有生命迹象的事物。很快她就意识到了,除了她,还有二十七棵树,活着的树。巨大的空旷感瞬间击倒了她,她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
有人晃醒了她。她茫然无措地睁开眼,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感到了些许不适,她用手遮挡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放开。找出口罩戴好后,才打量起周围的人墙来。他们都向她投来恳切的目光,不远处有人在压着声音咳嗽。
“哦,是梦啊”被濡湿的刘海一根根地贴在额头上,她伸出手将头发往后拨了拨,露出灿烂的笑容来,示意大家放心。
还是相似的场景。有人散去了,有人握着她的手陪她说话。她们的脸都被口罩遮去了大半,但眼神都带着让人放下防备的悲悯和温柔。她慢慢地收起了身上的刺,拍了拍握着自己的手,“我没事了,放心,都会好的。”她微笑着。
说来也怪,自那之后她一直睡得很安稳。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那几个荒诞无稽的梦。“也许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她这样想着,奋力挪开了压在心上的石块,小心的不让它沾染上黑色。她打开手机便签,找到之前编辑的胡言乱语,一条条删去。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仍旧有享受生活的权力。
她在最后一批出舱的人中。等他们都走了,这所方舱医院就正式结束了它的服役期。她想看看医护人员和志愿者的样子,好将他们一一刻在心里,可到了最后也还是缺乏勇气将诉求脱口而出,只默念着他们的名字。
她冲着人群挥手告别,转身融入了晴好的天气。
冬天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