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一个太高深的词汇。
外婆，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妪。
两者相连，简直就像麻辣火锅搭配奶油冰激凌，稀奇又合理。似乎极具主观色彩，然而完全是真话，没有一丝偏袒和夸大。
往前走，一直左拐，那个凋敝的村落，便是外婆家。我有幸领略过长嘴村妇的淳朴热情与胡搅蛮缠；知晓了乡间的真理——媳妇终将熬成婆。童年在如此穷凶极恶的乡村里生活，妈妈和舅舅如今也只是屡次提及当年村中每一棵桑树的酸甜、每一根毛竹的形状以及家门前老梧桐树上的蝉鸣。
妈妈六岁时，一双小眼总是滴溜溜地乱转，企图参悟人生的潜台词。只可惜，没能取得全盘胜利。
据我外婆倾情回忆，当时看着妈妈十分不聪明，贼眉鼠眼的样子，的确不讨人喜欢。不过，细看下来，也只是长相普通，毫无特色，倒也没什么缺点。然而依照我妈的视角，倒显得外婆过于功利性。简直是收买人心！
某日，一个陌生女子透过班级的窗户瞄了一眼我和弟弟，走了。倒像是个人贩子。
次日临近放学，那个陌生女人朝老师嘀咕了几句，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便拉着弟弟粉色的肉手出了教室。我就在后面吸溜着鼻涕，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去爱华超市挑零食！”“好！”小孩子可真好骗！女人的笑容近乎谄媚。到了超市，我避开女人朝着弟弟指了指售价牌：“挑数字大的啊，她这是在贿赂我们……”他无动于衷！他不为所动！毕竟他不在乎村里的风言风语，手里的廉价零食倒比爸爸的新婚事稀奇。
下午再回去，爸爸远远地等候着我们，凑近了才看见他脸上爬满了蚯蚓，斜着眼睛盯着我俩。趁客人还在，我们拎着战胜品躲进房间，寻找着不被发现的角落。等我俩从门框里探出圆不溜秋的脑袋，他怒气全无，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到饭点了，依旧是客套地邀请一番。不过，男人满怀真诚，女子依旧婉拒。
晚上，零食被上缴。照旧，先来上一盘“竹笋炒肉”；然后，还是老生常谈——讲大道理。
次日，他带我们拎着“被招供”出来的零食来到女人的生产车间。当然了，礼物凑个双数，吉利。
后来，两人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
再后来，那个陌生女人成为了你的外婆。
照旧例，新媳妇要为婆婆端茶送水、下厨做饭、添置新衣……她居然不完全按常理出牌！深夜，与婆婆进行了公开又隐秘的会晤，两人淅淅沥沥的声音透过几道墙缝传来，隐约好像聊斋里的厉鬼。
夜里，我和弟弟与爸爸睡在一起，被迫将牛奶一饮而尽、被迫听着枯燥的二十四孝、被迫和阿拉伯数字打交道……我和弟弟四目相对，这样的夜晚差极了！你外公语调太平淡了，像寺庙里念经超度的师傅。配上木鱼的伴奏，才较为悦耳。我们开始向往你外婆肚子里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毕竟这女子奇特无比、口齿伶俐。
不同于妈妈的叙述，外婆晚年评价道： “拿下老人和小孩，哪还会搞不定男人？”果然是擒贼先擒王，功利性极强！
外婆透露，她年轻时候是个纯粹的不婚主义者。只是，未能如愿；因年龄过大，被家人逼迫嫁给外公。村中的长舌妇们时不时拿外婆打趣：“女人太大，男人带娃，般配的嘞！”她总说：“当女孩的时光最快乐，其次才是打理家庭。”嘿！真是新奇！
当外婆还是个女孩时，夜以继日的批货、盘货、算账。从时间那里偷分秒，斗士一般地完成店家派发的任务。外婆后来回忆道：“只记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睡五个小时都嫌多了哩。”依我妈看，但凡我遗传了外婆一小撮的刻苦，远征银河系都不是问题。只可惜，我们与外婆在DNA上没有丝毫联系。
最令我佩服的是外婆年轻时瞒着父母攒钱，趁盘货的当儿游遍上海、香港、安徽、浙江、福建、北京……她生来就是一只自由的麻雀，一个真正的人！外婆的一生丰富多彩，她享受而不耽溺、艰苦但不悲观、清醒过人又精明能干，骨子里的冒险精神是我这个垂垂老矣的青年所匮乏的。
我无意尝试蕴含着未知的爱情，宁愿沉溺于弥散着浪漫主义气息的影视作品；日益散漫不羁，却妄想成就一番事业；时常缺乏冒险的勇气，又渴望在现世的安稳生活中寻觅平淡的乐趣。
外婆说：“年轻不冲一把，老了才没劲！”
清晨未至，洒扫庭院、劈柴煮饭、饲养鸡鸭……我的少女生活就好似她后十几年事无巨细地打理一家子一样。平淡得都没人想朝里面丢一小块石子。
我闲来无事地问外婆：“外婆，你快乐吗？”
外婆不假思索地说：“有的时候快乐，有的时候不快乐。”
“怎么会？”
“怎么不会？没人会一直快乐。”
我继续问：“那你觉得时间快吗？”
她回答道：“你觉得它快就快，你觉得它慢就慢。”
我再次说道：“外婆，其实我挺羡慕你们。”外婆将饭锅边缘的米粒揩下，看了我一眼。
“我每次听老师们讲起他们读书的日子，细数着青年时期的名家作品，感到既惊羡又惋惜……要是我们生活在那个年代就好了！”
外婆听完摇了摇头；“你们太贪心！”
“怎么会？”我十分震惊，“这只是普通人的想法，大家都这么想！”
“我们小时候没有书读，现在环境多好!”
“每个时代都是最好和最坏的，叫每个人满意是不现实的。”
“你们呀——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好像今天的条件远不如前一样，一着急只顾着把一切都否定了，那样坚决……说话不过脑子，讲完又忘了。等到过了一段时间，再听到相似的说法，只会再感慨附和一番。许多年后，只觉得时代对不起你们，只觉得自己是最悲惨凄凉的……真是一点脑子没有！”
“前面的时代属于前人，后面的时代才是你们的！两头顾，只会一场空……”
外婆还说：“日子还长，后面才是你的人生！”
听完，无地自容。勤读十余载，我竟然远不及一位白发老妪！
总之，这便是外婆的哲学！
